最近有朋友从汉城公干回来,知道笔者喜欢吃糖炒栗子,特地带了一包糖炒栗子相赠。装潢用的纸张行匣虽然非常考究,可是栗子的大小就太欠整齐了。大的有鸽蛋大,小的跟紧皮红枣相若,令人不敢相信它是栗子;炒的火候如何姑且不谈,最是栗子内壳带毛的软皮,把手指甲都剥疼了,也很难全部剥得干净,吃起来实在费事,有点乐不敌苦的感觉。 从日本也有朋友带了糖炒栗子来,炒得倒是挺透,外壳里皮都不难剥落,可是颗粒太小,剥出来比莲子差不许多,吃过日韩两国糖炒栗子,令人不禁怀念起内地的糖炒栗子来。 北平照一般吃食的习惯,都得按时当令,颇得孔老夫子所谓不时不食的真谛。不是三月初三,您买不着太阳糕;不到重九,想吃花糕也不太容易;抗战前不交立秋您想吃烤肉也没有卖的;至于糖炒栗子,不过白露,也没有哪一家敢提早应市! 栗子在北平附近京东京西各县都有出产,不过以良乡涿县一带所产的栗子颗粒均匀,圆而不扁,易炒而且受看,所以糖炒栗子,大都喜欢用良乡涿县出产的栗子来炒。大家虽然用的都是良乡栗子,可是走遍了北平六九城,没有哪一家用良乡栗子来宣传号召的。到了上海可就大大的不同了,爱多亚路的郑福斋,虽然夏天以卖酸梅汤驰名,一到金风荐爽,初透嫩凉,他家首先贴出“良乡栗子”红纸招贴来号召顾客,流风所及南京汉口等地,凡是卖糖炒栗子的,都在门口贴上“良乡栗子”大红招贴以广招徕。北平人做买卖,各有各业,互不侵犯,糖炒栗子是干果子铺独家买卖,也没有哪一家敢抢行胡来的。 干果子铺每年要到了白露,才把大炒锅支在门口装上烟筒开炒。其实他们之所以过了白露后才炒栗子,其中也有个道理存在:炒栗子的燃料既不用劈柴木炭,也不用煤渣煤球,而是用破芦席,撕成一块一块的往炉口里填做燃料的。北平住户稍微富裕的人家,讲究天棚、鱼缸、石榴树,一到夏天,正院儿的天井就搭上新芦席的凉棚了,可是一遇处暑,承搭天棚的铺子,就会跟您商定哪一天拆棚。搭天棚用的芦苇席,经过~个漫长夏季的日晒雨淋,也都疏松朽脆不能再用,他们拆完凉棚,顺手就用排子车拉到干果子铺,充做糖炒栗子生火的燃料啦。 杭州卖的糖炒栗子,时期比北平可提前了。他们讲究桂子飘香、丹桂盛开时期采收的栗子,叫桂花栗子,拿来炒糖炒栗子带有桂花味,啜气腾香,当然特别好吃。北平卖糖炒栗子所用的锅铲都是特制的,所以特别巨大。北洋时期张宗昌的直鲁军跟冯玉祥的西北军大战于喜峰口,结果直鲁联军获胜。长腿将军一发膘劲,要在南口战场犒赏三军,开筵庆功,这一千五百桌的大买卖,北平各大饭庄家家干瞪眼,谁也知道买卖是宗好买卖,就是烫手,谁也不敢接下来。当时西长安街忠信堂饭庄大管事崔六,居然一口承应,结果到南口炒菜的大锅,就是跟于果子铺情商借用的。全北平的大平铲大铁锅一共是八十六套,一股脑儿全让他借去了,所以北平城里城外,只有八十来家自炒自卖糖炒栗子的。 炒栗子所用的石砾鎏砂都是斋堂(北平京西出产砂锅的地方)特产,不吸收糖分,糖蜜久渍不粘,炒栗子浇上多少蜜糖,这种沙子绝不沾润。今年用完,用清水洗干净,收藏起来,明年再用。栗子炒好,用网眼箩筐过筛,筛好新出锅的热栗子,就放在笸箩里用小棉被盖好保温,有顾客临门,再按两论斤用粗草纸包好出售。 北平报人吴宗祜(笔名绿叶),跟剧评人景孤血,都酷嗜糖炒栗子,各有一口气吃两斤糖炒栗子的记录。平素他们都颇为自豪,有一次碰见富连成刚出科的小丑詹世辅,詹说只要有人请客,他吃两斤以上糖炒栗子是不成问题的。吴、景两人不信,结果三个人就在前门大街通三益干果铺的柜台旁边比赛起来。他们把刚出铝的热栗子,四两一堆,吃各份儿,吃完再续,吴、景两人各吃八堆,詹世辅居然吃了十一堆。富连成一年到头都在肉市广和楼爨演,通三益在前门大街,彼此相去咫尺,通三益从老掌柜到小学徒,没有不认识詹世辅的,所以他的那一堆足足五两有余。若按实际分量算,恐怕三斤都出头了,吴绿叶在报上给他在梨园花絮栏再一渲染,“栗子大王”之名就不胫而走啦。 北平的西餐厅,一份全餐最后的一道甜点,以廊房头条的“撷英”最为考究,最早以车厘冻、杨桃冻驰名,车厘就是罐头樱桃,不算稀奇,可是杨桃,在台湾吃不算一回事,而当年在北平能吃到鲜杨桃榨汁做杨桃冻,那就太不简单了。后来厨房里不知哪一位西点师傅发明了奶油栗子面儿,把炒熟的糖炒栗子研成细面,加上新鲜奶油,奶油上面嵌上一颗罐头鲜樱桃,吃到嘴里甜沁柔香,毫不腻人。做法看起来十分简单,可是别家做的就是没有撷英的滑润适口。后来这位厨师转到东安市场的小食堂工作,喜欢吃奶油栗子面儿的顾客,也随着不吃撷英而奔向小食堂啦。大小葫芦,中间有一个小朱漆盘,里面放有珐琅棵盒,冰纹瓷瓯,竹根簋簋,小樽小罐,全部细巧好玩。 每天中晚饭后,惯例总是由我把这朱漆盘捧到祖母面前,由她老人家拣取一两种嚼用。其中槟榔种类很多:有“糊槟榔”焦而且脆,一咬就碎;“盐水槟榔”上面有一层盐霜,涩里带咸;“枣儿槟榔”棕润殷红,因为用冰糖蒸过,其甘如饴,所以必须放在小瓷罐里;“槟榔面儿”是把槟榔研成极细粉末,也要放在带盖儿的瓷樽里,以免受潮之后,结成粉块儿就没法子吃了。 北平卖槟榔的店铺叫“烟儿铺”,除了卖槟榔之外,还卖潮烟、旱烟、锭子、关东叶子、兰花仔儿、高杂拌儿、水旱烟类。北平最有名的烟儿铺是南裕丰、北裕丰。南裕丰开在前门大栅栏,把着门框儿胡同南口,掌柜的鲁名源,他还是兼着南北两柜总采买,每隔一两年他总要往广东、海南岛,甚至台湾跑一趟。他说:“槟榔功能提神、止渴、消食、化水、明目、止痢、止泻、防脚气、消水肿,尤其驱虫效力无殊西医除虫圣药‘山道年’。不过岭南有人喜欢把鲜槟榔、牡蛎灰、著花、甘草、石灰、柑仔蜜,合在一起咀嚼,论味则甘辛苦涩香兼而有之。可是石灰入口,口腔容易灼伤,引起食道肝胃各病,尤其鲜红槟榔汁,染成血盆大口,既不卫生,又碍观瞻。所以烟儿铺只卖于槟榔,偶或从南方带点鲜槟榔仔回来,也只是给大家瞧瞧,鲜槟榔在直鲁豫几省是绝对不准贩卖的。” 烟儿铺柜台上都放有一把半月形小铡刀,顾客来买槟榔要对开、四开、六开,他们都代客切碎,至于糊槟榔、盐水槟榔制好之后,就早切好,用戥子秤好,一包一包地出售啦。槟榔面儿则要现买现磨,分粗中细三种,免得磨久了搁着一受潮,就不松散了。枣儿槟榔价钱比一般槟榔要贵一倍,听说只有雷州半岛出产。本身柔韧带甜,用蜂蜜蒸过,更是越嚼越香,当年王渔洋给程给事诗,有“端坐轿中吃槟榔”句,据说王对枣儿槟榔有特嗜,整天枣儿槟榔不离口,足证早年士大夫阶级也是爰嚼槟榔的。小孩儿多半爱吃西瓜喝汽水,西瓜吃多了,汽水喝过了之后,一蹦一跳,水分在肚子里乱晃荡,实在不好受。假如家里有槟榔面儿,倒两勺儿在嘴里,咸而微涩,要屏着气嚼两下,否则呛人,一会就食水全消了。 砂仁、豆蔻,烟儿铺可不卖,要吃砂仁豆蔻得去中药铺买。砂仁产岭南,外褐内白,辛香爽口,饭后嚼几粒,确有去油化腻的功效。在北平盒子铺所卖香肠,灌制时要加上少许砂仁。砂仁出在岭南,而广东香肠又是全国知名的,可是走遍广府东江,凡是擅制香肠的乡镇,没有一家是加砂仁的。有一次我跟北平宝华斋曹掌柜的聊天,他年轻的时候,南七北五到过的省份可不少。他说广东香肠要买回来自己蒸熟了,当下饭菜吃,北平酱肘子铺的砂仁香肠是下酒就饭吃的熟菜,买回家不用再蒸就可凉吃,加上点砂仁可以去腥。他说的虽然不无理由,可是否真的如此,就不得而知了。 依我个人口味,我是比较喜欢豆蔻的。豆蔻分草豆蔻、白豆蔻、肉豆蔻三种。草豆蔻、白豆蔻都出在广东。草豆蔻皮薄膜厚,以用为药材者居多。白豆蔻果实圆大而黄,籽粒均匀,辛香味浓,既可入药又可食用,所以价格较高。肉豆蔻以新加坡、苏门答腊生产的最好,香气强烈,除入药外,高级的可做香料。同学江晴恩有一年从新加坡考察市政回来,送了我一束塑料花,嫩叶卷舒,穗头柔红,花如芙蓉,叶渐展花渐出由浅而深,状极可人。他说这种花,新加坡叫她含胎花,杜牧诗所谓“婷婷袅袅十三余,豆蔻梢头二月初”。我才知道这就是人所艳称的豆蔻花。 先祖母小瓷罐里的白豆蔻都是实大粒壮的上品,我在读书时期,每逢隆冬匆匆吃完早餐入学,总要拿一两粒纳入袖里,在课堂上慢慢咀嚼,后来久吃成瘾,不吃总觉得胸口油腻腻的,直到考进大学住校,才把饭后吃豆蔻的习惯戒掉。 自从来到台湾,干似圆柱、独挺笔立、高耸人云的棕榈科树木,到处皆是,可是何者为棕,何者是椰,还有哪种是槟榔树,简直分不清楚。 至于卖槟榔的摊子,越往南越多,吃槟榔的人,满嘴鲜红的槟榔汁,唇摇齿转,随地吐啐,殷红一片。二三十年前,虽然大家还不知道,槟榔吃多了,可能由口腔溃疡,引起肝胃病、肝硬化、食道癌种种症状,可是到处口吐鲜红似血的余唾,也就足够令人恶心的了。 有一年冬天到台中去开会,与会人员大半都住合作旅舍。旅舍门前有一个槟榔摊子,据说她家双冬槟榔闻名台中,不但槟榔选得精,而且巷花、甘一草、石灰、牡蛎灰调配得更是恰到好处,甘辛苦涩甜,五蕴七香,入口之后令人酣曼怡然,醺醺似醉。 同去的陈冠灵先生,他是河北东光县人,在大陆时吃惯了槟榔豆蔻一类消食开胃的东西,听说此地有好槟榔可吃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了一粒,放在嘴里大嚼起来,谁知不到一刻钟,忽然脸红目赤恍如中酒,继之畏寒欲呕。我们一看情形不妙,立刻请了一位西医王文霖来,在针药兼施之下,人才稳定下来。 据王医生说:“石灰是强碱性物质,含嚼时容易破坏口腔黏膜组织,据最近台湾医学会统计结果,好吃槟榔的人患口腔癌比率达百分之六十五以上,能不吃最好不吃。”王医生这番解说,使我对台湾的鲜槟榔怀有戒心,连碰都不敢碰了。至子当年在大陆吃的各种干槟榔是否会跟鲜槟榔同样,引起可怕的癌症诞生,当时匆匆忙忙未及询问。我想槟榔本身既有消食化水明目止渴种种益处,不加上石灰、牡蛎一类东西,为患应该不如此厉害的。 前清晚辈谒见长辈,依贵族的礼仪是递如意,一般旗族是递活计,“活计”在当年很流行,如今已成为古董,四十岁以下的人,不但没有见过,甚至没听说过。一匣活计多者十样,少者六样,内分大小荷包(大荷包装银锭锞子,小荷包装槟榔豆蔻)、扇络、箸套、刀套、怀镜、眼镜盒、烟荷包等等,质料分绫罗绸缎,做法有缂丝、平金、织锦、绘绣、纂绣、栽绒种种。如果出自璇闺妙手,则神针巧黹,比起香粉铺出售精选的上品还要名贵得多呢! 魏伯聪先生主持台湾省政的时候,有一次在台北宾馆招待外宾,有位法国籍的贵妇,是魏夫人郑毓秀博士留法时同学至好。那位贵妇的夫婿在北洋时代,曾任法国驻华武官多年,在北平住久了,也染上了吃枣儿槟榔的嗜好。每天中晚饭后,他总要吃上一两粒,才觉得胃纳舒畅,所以每年都要托人到苏门答腊买个十磅八磅枣儿槟榔,用红酒泡上一两个月,然后晒干收藏起来,随时取用。她知道敬槟榔是中国的礼仪,筵席散后,她自己取用,当然要先敬魏夫人,哪知魏夫人正患牙疼,其时我正坐在旁边,于是魏夫人特别介绍我喜爱嚼槟榔,且对吃槟榔颇有研究。那位贵妇遇到同好,大喜之下,敬了我几块她特制的槟榔,乌梅女貌,隐含酒香,与蜜渍蒸酪者又自不同。可惜那种味涩微甘的珍食,又暌违二十余载了。 年秋冬之交,跟游弥坚兄在台中晚餐之后闲着无聊,逛逛台中的古玩铺,孽卣尊彝大件头的东酉他是毫无兴趣,累璧重珠更是不屑一顾。他专门搜寻一些不起眼儿的冷门货,癯瘤蟠木,离奇轮困。大概师古斋的严老板知道我们游市长的癖好,就从内柜拿出一对缂丝的荷包来请他鉴赏,拴荷包的丝绳上还挂着一个黄纸签儿,上面写着“赏毓朗”三个小字。严老板说,这对荷包是前清一位宗室,从大陆来台湾跟他住街坊时让给他的。据说这种小尺寸的荷包,都是装槟榔豆蔻用的,因为缂丝的荷包很少见,他就把它留下了。游问我毓朗是何许人,我告诉他毓朗是一位贝子,清末五大臣出洋就有毓朗,回国后帮助载涛训练新军,是载涛的得力助手。这对荷包如果是赏给毓朗的,当系上方珍赏,出自内廷。游也爱这对荷包色泽奥古彩错嵌金,就以极少代价买下来了。 最近台南民俗文物展览,会场里也有一对绣着一枝富贵花的红荷包展出,绣工质料,就显得庸脂俗粉,是串百家门的礼货,跟游兄收藏的那对简直无法比并了。 唐鲁孙(-),满族,他塔拉氏,本名葆森,字鲁孙。镶红旗人,珍妃、瑾妃的堂侄孙。年9月10日生于北京,年到台湾,年病逝。出身贵胄,自幼出入宫廷,对老北京传统、风俗、掌故及宫廷秘闻了如指掌;年轻时只身出外谋职,游遍全国各地,见多识广,又熟谙各地民俗风情。著有《中国吃》艺术,这套书是作者晚年的忆旧之作,信手拈来,妙趣横生,既可以使人增广见闻,又可以补正史与民俗学之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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