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长沙，我第一个要看的是陈白一先生，何况陈夫人如今身体也欠安。刚住进泰天宾馆，电话就来了。那头说，何解还冒来？是白一先生。我说，才进屋哩。快点快点，我为你准备了一桌好菜呢。

中心点水果店已认得我了。我挑了个大果篮，说，装扎实点，装漂亮点。

敲开陈先生家，饭菜已摆了一大桌。我先去里屋看望了陈夫人。白一先生说，快上桌快上桌，都是你喜欢的。看到凉拌马齿苋和酸豆角，我就坐了过去。陈夫人说，他为了你来，一天去菜场跑了几趟，还说这些菜只有他买得好别个买不好。

落座后，陈先生指着中间一大盘说，你看看这道菜，这叫荷叶包粉蒸肉。我看那一个个包做一团的荷叶绿得很是新鲜，正要发问。先生说荷叶真是来得最不容易，前几天我和两个崽跑到乡下，找到一处荷塘，三人手扯手地牵着，硬是将荷叶从水里掐了上来。一听此话，我哪里还敢动筷子。陈先生七十多岁了。两位公子也都过了五十，这样子下到荷塘里可不是闹着玩的。陈先生哈哈大笑说，我身体好得很哩，来来来一人一坨先尝尝试试。说话间，各样的菜我已是贪吃了许多。我对陈先生大公子明大说，这样的生活体验虽则好玩也不是蛮好玩的。那年先生掉在洞庭湖的渔网下冻了几个钟头我听了都后怕。陈先生说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。我倒是觉得画画没那么严重。

我读初中一年级时经我爸爸介绍认得了陈白一，他那时二十七八岁。

莫老莫立唐先生托来口信说，福音回来办画展，我是要来看的。哎哟哟，我的脚痛了肿了，我来不了了，我要他来看我啊。莫老家我当然是要去的。我每回从他家辞别，他总要送到街口，一边挥手一边挥泪。上次回长沙搞拐了，事一岔开就没有去成，据说莫老居然赌了好久的气。

我喜欢跟莫立唐扯谈，他的真幽默还在其次，他的幸福是无论如何要请你分享。这方面的故事以后专用一篇来写。进屋后，莫老先礼行的递烟递茶递西瓜。不知怎么一下就扯到王憨山，大概莫老与憨山先生曾是同学。莫老说，王憨山，无知。陈白一，有知，有知得老奸巨猾。我问如何讲法。莫老说，你看王憨山，一餐要吃一碗扣肉，年纪那样大了，受得了吗？陈白一就有经验，一杯酒送到嘴边，他知道吃多少对身体有好处。陈白一没醉过，陈白一是要长寿的。说到这里，莫老蹦出一句经典，如今的人都不是饿死的。

我忽然记起前次莫老在手里把玩过一颗田黄。我问，那颗石头呢？他说，吃了。看我不相信，莫老说，真的吃了。你看，猴髓是好吃的，田黄就是石中之髓，当然吃得。百数万年前，作为石之精髓，在岩头里流淌凝固形成田黄。我将那颗磨出细细的白粉，一次吃一点，一次吃一点，全吃完了，大补啊！我想，王憨山的爱吃扣肉总比莫老爱吃田黄还讲得过去些。我没讲出来就告辞了。

立翁李立先生偕夫人看了我的画展又送了花篮。我去看他，当然不是因此要投桃报李。李立是个没大没细的乐天派，我喜欢他。

在他家，我们边嚼槟榔边抽烟边聊天。立翁说，我先让你看样东西。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靛蓝色的纸，纸上下边有金粉绘制的纹饰及直格条纹，满版是金色楷书“岳阳楼记”。字秀拔丰腴，在颜柳之间，十分可爱。整个的透出有清一代的富贵气象。立翁看我如此称赞，得意地说，我婆婆秀英写的。我一下惊住了，连声说，好啊！养在深闺人未识，巾帼不让须眉哩！立翁啊，你以后打广告，定要说婆婆第一你第二啊！立翁连说正是正是。

李立又让我看他新近刻的印章。我看他单刀下去圆润而丰韵，显出老而天真的生命活力。我对立翁说，我要送你三个字，老而媚。人老了而不枯反显出青春的媚态。我说，你现在的样子和你的制印，正好比一个“媚”字了得。立翁说，我要赶快将这三个字刻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