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人都有故事, 这是[有故事的人]发表的第个故事 ▼ “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。” 我知道,你只是想和我聊聊天 ?热风 我大三那年,因为受不了学院的“文革风气”,就申请到台湾做交换生。在高雄师范大学主修国文,选课的时候动了点小心思,把所有的课都排在周一到周四,这样周五连着周末并成三天小长假,背上单反,带点散钱,便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到处玩耍。 ??? 一次,我在台北二二八公园的国立台湾博物馆参观,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无意间看到了原住民的手纹图案——那是排湾族人民的传统习俗,一种美和尊贵地位的象征,也是少女葆有贞洁的标志。展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繁体字,但事实上,我对纯粹的知识没太大兴趣,真正让我内心骚动的,是那迂回曲折的线条所勾勒出的神秘莫测的形状,有着某种图腾崇拜的召唤。有了探秘的热情后,我顺着策展标示找到了地点——台湾原住民文化园区,坐落在屏东县玛家乡与三地门交界之隘的寮溪南岸。 看上去挺偏僻的,但那时候我很年轻,浑身上下跳跃着浪漫主义的激情。越是少有人烟,越能脑补出那种世外桃源的绝尘画面。我查好路线,在结束了二二三公园的游览后,找了家评分高的青旅住下,第二天早上6点钟,搭了最早一班的台铁,前往屏东。台湾的高铁速度不快,磨磨唧唧5个多小时,快接近12点,才抵达目的地。不出所料,是个安静朴实的小镇。 ??? 我在热情好客的台湾朋友的指示下,来到了屏东汽车站。或许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,偌大的车站,除了卖票员和保安师傅,只有我一人候车。台湾的公交车不准点,或早或迟,纯凭运气,我运气不错,等了10分钟左右,车便来了。跳上车后,发现还是只有我一人。司机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大叔,绷着个脸,神色严肃,一点没有台湾人温柔敦厚的亲切样貌。我心里有些发怵,找个靠后的位置坐定,带上耳机,听起了美国乡村音乐。 1个小时的车程,不算太长,边听音乐边打小瞌睡,也能心平气和地打发过去。但冷不丁的,就会出现那么个小插曲。 车开到屏东科技大学那儿,有一站休息,我下车呼吸新鲜空气,再上来时,那位大叔突然发话了:“你是从中国来的吧。”他国语很不标准,口音极重,但语调抑扬顿挫,尚能辨清。很多台湾人习惯以中国称呼大陆,刚开始有些不舒服,但后来习惯了,这不过是一种遗老叫法罢了。 我“嗯”了一下,没想到他莫名其妙就发火了:“一看就知道你是大陆的!”这句话明显有挑衅意味了。我仔细回顾了从开始到现在的一系列举动,努力回忆是不是有什么举动扰到了他,但,并没有。上车,刷卡,找座,静坐,除了刚才的对话,我们之间压根没有任何交集。 我想,这大概是个激进的绿党分子,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,不作声了。他见我没反应,也沉默了。此时的沉默与刚开始有了质的区别,好像是在车里投了颗噤言烟雾弹,烟气散尽,露出彼此兀地张着的嘴,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尴尬模样。 ??? 上车后,我挪到最后一排,继续听歌。车已经开了三分之二的路程,从车里望出去,一旁是高耸陡峭的石崖,一旁是白色的安护栏。石崖上长着稀稀拉拉的青苔,偶尔出现一大片爬山虎,葳蕤蓬勃的绿意让人心情大好。多云,天是晴朗的,空气里承载着晶莹的水汽,我摘下耳机,打开车窗,春天的风轻柔地扑在脸上,仿佛渗入毛孔,顺着血管流到着火的心脏,一下子变得清爽惬意。 “你是去原住民文化园区啊”,突然,司机又说话了。我怀疑他很可能一直在后视镜中盯着我的一举一动,加上刚才他略激烈的言语,不禁心头一紧。我没做声,他以为我没听见,扭过头,提高声调冲我喊:“你是去原住民文化园区啊”,“是的”,我也扯着嗓门回了他一句。于是,他开始和我介绍景区里的活动,有趣的景点,注意事项等等,由于词汇生疏,且他的口音实在不准,我听得云里雾里,只好在他一大段介绍结束之后,很有礼貌地朝他喊:“谢——谢!” 他很满意地点点头,继续说,我去过大陆很多次啊,北京,上海,广州,浙江…..但主要是湖南,他们那里的人吃辣,长沙臭豆腐啊、凉皮冻啊、猪血糕啊,都和我们这里差不多嘛…..他絮絮不断地讲下去,压根没给我答话的机会。 ??? 当我来台湾之后,我和台湾人的对话往往是这样千篇一律的模式,聊得无非是各自通过旅游看到的“你们的”生活,风土人情,美食习俗,生活习惯,大抵如此。表情包无非赞叹、惊奇、失望、鄙视、无所谓……老实说,我厌倦了这样的对话,而且后来我已经听不清他讲什么了,但那种粗犷、野蛮、有着泥土味的声音不断撞击着我的耳膜,像工地里的噪音,喉头咳不出去的痰,难受得紧。我不敢戴上耳机,但同时很厌恶自己的怯懦,快点结束吧,我想,这真是一趟糟糕的旅程。 10分钟后,我看到人流逐渐密集起来,是高人气景区的范式。“到了”,他说,“景区4点半关门,到那个点,你出来,我的车就在这里,记住,还是坐我的车。”他看上去很真诚,嘴角扬起,露出残缺不全、带着血丝的牙,是长期吃槟榔的后果。我心想,鬼才会再坐你的车。但表面上,我仍旧礼貌,克制地与他道别,“叔叔再见”,他眼里流露出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,我怀疑是我看错了。走了好久,回过头,发现他还在那儿。 ??? 已经是下午1点了,买票,进景区,拿上一份导览图,便可以很顺畅地行走起来。说实话,这个原住民文化区并没有给我惊艳的感觉,一个展览大厅,16个少数民族列次排开,每个点有本民族的特色文化体验,你可以加入到他们的活动中,感受不一样的民族风情。可是,当文化以某种娱乐方式公开呈现,可以人人参与时,就带了那么点廉价而庸俗的气息。而我念兹在兹的手纹,则始终不见踪影。我有点失望,心浮气躁地玩了些项目后,4点左右,就直接出了景区。 不甘心,一想到费尽辛劳才来到这里,却要抱憾而归,便觉得太不甘心。于是,我厚着脸皮向咨询处打听,才知道手纹展览在一公里外的另一景区。兴奋难已,立刻徒步前往。到那儿,排湾族人民果然友善,他们知道我千里迢迢赶来之后,为我画了手纹,送了我个手纹背包,拉着我的手和我讲他们民族的故事。我玩high了,不知不觉忘了时间,等想过来,已经过了5点。 事实上,我压根没考虑到怎么回去的问题。错过了大叔的车,公交车总还是有的吧。但是,排湾族朋友告诉我,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“台湾好行”,如果要坐公交车,必须走到山下去坐。山下?我想到那蜿蜒曲折的山路,顿时傻了眼。没办法,死马当成活马医,我决定原路返回。 ??? 跑得气喘吁吁,到下车的地点时,居然发现司机大叔在那儿。他朝我鸣喇叭,很大声地,似乎在宣泄怒气。我灰溜溜地上车,心里有感激,于是找了第一排位置,想着离他近点,好谢谢他。刚坐下,他就凶神恶煞地开骂了:“你们大陆人就是没有时间观念!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,说好四点半的,现在都5点十分了,时间观念这么差……”我自知理亏,不敢作声。他又说:“你和我老婆一个德行!” 好像涉及家事了,我更不敢插话,就任由他说着。实际上,经过这一天的奔波,我相当疲惫,头靠在车背上,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眯上了,但意识尚为清晰。他顿了几秒,继续说:“我老婆是大陆人,湖南的,我们结婚六年了,有一个小孩,小孩在高雄读大学,很乖,但是男孩子经常不回家……” 这大叔,还真没把我当外人。不过是传统意义上的“秀恩爱”嘛,我太知道这样的话题该如何接下去了。“您真幸福。”我假装羡慕地说。大叔突然安静了,他咳了一声,很黯淡地说:“六年之后我们离婚了,她突然就消失了,我再也没见过她,儿子后来一次也没回过家,他从小和我不亲,妈妈不在了,当然也没有理由回家了……” ??? 这戏剧性的转变令我目瞪口呆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安慰,劝告,沉默,好像都不合时宜。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一种厚重的悲伤,以及孤独,落寞,愤恨,不解……这些混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,好像成了隔音墙,阻断了我们之间声波的传递。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,而且还与抛弃他妻子的身份一样,我又该说什么?我张着嘴,憋了好久,才言不由衷地问了句——为什么? “为了台湾身份证,大陆人拿到台湾身份证要在当地住满六年,她拿到身份证当天就和我离婚了!”他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似的,答案脱口而出,语气很凶,咬牙切齿的样子。我十分害怕,回想起他之前的种种举动,不由猜想这会不会是一场安排好的报复性谋杀?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,如果他要临时起意,压根没人知道……我越想越绝望,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头皮发麻,脸上直冒油。 “我一直想不明白,我对她很好,我们结婚后没吵过嘴,我对她很好,很宠她,不骂她,不打她,这样,她为什么要和我离婚?我想不明白,我不明白,我不明白……”他说着,说着,声音突然哽咽了,但是他没停,也不管我是否听着,继续说:“我们的婚礼是在垦丁海边办的。我把所有的亲戚、朋友都喊来了,买了很大的戒指,给她,我不识字,但我真的很爱她。结婚后,她隔三差五往娘家跑,我陪她,机票贵也没关系,多开几趟车就赚回来了,我不让她工作,养着她,待她像公主,这么好,为什么要离婚……” 他一边问,一边说,一边抽泣,呓语般的,似乎忘了我的存在。我心中升起莫名的哀伤,这些话,他憋了多久?这些话,他为什么要同我说?忽然,我明白了他之前那些行为,愤怒开骂,主动和解,原地等我,终于觉得水到渠成,才让这些话像洪水那样泄出来。这里面有多少鼓起勇气,又有多少情难自已?我不知道,我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,但我知道,此时此刻,他只是想和我聊聊天。我艰难地挺身,正襟危坐,我希望他能在反光镜里看到我的样子,那认真、严肃、尊重他的样子。 ??? “我过得太苦”,他刚说完这五个字,突然刹了车,又到了屏东科技大学这站,路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招手。他马上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眼睛,转过头,很严肃地叮嘱我:“好了,别说了!”仿佛刚才全是我在说话似的。女人上车后,车里又恢复了沉默,而这沉默,又和最开始迥然不同。 之后都是沉默。到了终点站,那女人先下车,我紧跟其后。离开前我扭头看他,他目视前方,浸在一片巨大的晚霞中,金色的光打在脸上,像沟壑斑斑的田,整个人如同一座铸铜雕塑,拘谨而静默着。车开走了,我在原地站了很久,这次,我目送他离开。 ???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,我读到了契诃夫小说《苦闷》,里面有个刚失去儿子的马车夫,三次尝试和别人诉说失子之痛,无果,最后只能在寒风凛冽中,对着自己的马儿说话。看到这幕场景,我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皮肤黝黑的大巴司机。蒋勋说的“言语孤独”,在这个科技发达到地球可以用“村”来命名的时候,依旧成立,甚至更甚。《圣经·旧约》中写到,“我的烦恼向谁诉说……”,最后他那戛然而止的话仿佛成了一只折断的戟,扎在我心头,是不知所以的疼。时过境迁,如今,我有多想问他一句——那些没说完的话,您有找到人说吗? 作者:热风,典型文艺女青年,非典型中文系学生,漂泊者 本文责编:周周 版权为有故事的人所有,未经授权,请勿转载 最爱你的一直都在 考研基地,没有诗和远方致丈夫前任:张小姐,你还回来吗?90后失足少女秦艽野有故事的人 人人都有故事一个献给所有人的故事发表与分享平台 |